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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盯着你妈呢,像黑社会,我被我老乡提醒才注意到,好长一段时间了。”夏安远神经绷起来,想了想,又觉得有些好笑,看他和夏丽不顺眼的,也只有席家那些人,他们娘俩过成这样,席家人要真对夏丽有什么动作,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要下手早下手了,估计是席成通知了他家里人,他俩到了津口,离京城就一步之遥,席家便特地派了人来监视他俩,生怕他们弄出什么幺蛾子来。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也没跟护工多说什么,进屋坐到夏丽病床边。夏丽昏睡着。仿佛她生病之后,就没几个清醒的时候,夏安远常来看她,看的多半也是睡着的她。想来也是,一个人住在医院里,身体也不舒服,除了睡觉,她哪有别的事好做。夏安远把用身上最后几十块钱给她买的帽子放到了抽屉里,俯身,将她遮在颊边的几根发丝撇到耳朵后面,动作轻柔。面对睡着的夏丽,夏安远其实有一种隐晦的轻松。这样的时刻,他可以完全放空,不用在意自己穿戴了什么,不用参与和她关于治疗是放弃还是不放弃的争论,不用看见那双枯槁了的漂亮眼睛,注视在自己身上,叹息的,无奈的,悔恨的,挣扎的,痛苦的,像枷锁,沉重冷硬,禁锢呼吸。“妈妈。”夏安远久久凝视她,说出一句,“对不起。”他转身出门,从裤兜里掏出了那张,被自己汗水反复浸湿,近乎褪色的名片。死物没有保存的能力“这份方案还需要斟酌。”纪驰手指点了点办公桌上的文件,“等张总回来,你们开个碰头会,再做一份可行性报告给我。”“好的,纪总。那我先下去了。”市场部经理终于能松口气,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正碰上行色匆匆的赵钦。“赵助。”赵钦简单地跟他颔首致意,从他手里接过门把手,偷偷看了纪驰一眼,悄声将门合上。纪驰翻动着手里的东西,头也不抬:“什么事。”“纪总……有两个电话打到我这里。”纸张的声音未停,“说话不要吞吞吐吐。”“一个是纪夫人打来的,问您今天晚上有没有空回本家吃饭。”纪驰声音很冷淡:“说过很多次了,她的电话直接推掉。”赵钦赶紧补充:“是,纪夫人提到了乔家那位二小姐也在,我想这个还是得跟您告知一声。”纪驰听到“乔家”两个字,“唔”了声:“知道了。”“还有一个电话……”赵钦看着纪驰的脸色,声音放轻,“是夏先生打来的。”办公室安静了一瞬,纪驰顿了下,掀起眼皮看了赵钦一眼,把文件扔回桌子上:“哪个夏先生。”“津口那位夏先生。”赵钦垂下眼回答,“他在电话里说,今天想跟您见一面,现在还在等您的回复。”京城西城cbd最高的一栋楼,赵钦在这里上了好几年班,都没能适应站在落地窗前时,被这种直入云霄的旷然团团围住的感觉。视线边缘都是天光,他半天等不来纪驰出声,不禁抬头看他。“晚上所有的约都取消。”他看见纪驰盯着办公桌上某个地方笑,嘴角上翘的幅度很轻微,“你去接他,接到学府路那套房子来。”纪驰是在西城区学府路有一套房子,但工作时间里,赵钦已经有一两年没见他去那里住了。纪驰名下房产众多,因为太忙碌,他并没有惯常住的地方。公司离学府路这套房子不远,赵钦刚进公司时还是经常见他去那里住的,但现在,就算开车只需要十分钟,他也没再去过,不过也没有另外置房产,有时候工作太晚,他要么舍近求远,要么就直接在办公室带着的休息室凑合一宿。今天竟然让自己把夏安远接到这套房子来,要把这套房子给他住么?赵钦想着想着,从后视镜里偷看眼眉低垂的夏安远。好看是好看,比起纪总喜欢的那几个小明星都有味。就是太糙了点。在赵钦看来,夏安远不该在这时候露出这种样子来。虽然他也明白,一个汉子,长久以来靠出卖体力谋生的农民工,让他做男人的小情,无异于把他同样身为男人的尊严扔到泥里踩。可能够跟着纪总,对一个农民工来说,那是多大的福分。既然已经决定走出这一步了,就得好好把握住机会,把该捞的都得捞了,才算不白遭这一番罪。赵钦想着提点夏安远几句。他在下一个路口往右打方向盘,咳嗽两声:“夏先生来过京城吗?”夏安远闻言,从昏暗的车里往外望,大城市夜晚的霓虹太多,迷花了眼,他认不出这里是哪条街,只觉得遥远,陌生。“小时候来过一次。”他又低下头,两只手交叠,缓慢地抚摸自己手掌处的茧,“很多年前的事了。”“京城变化大得很,您以后没事儿就四处去溜达溜达。”赵钦在后视镜里对他笑,“我是本地人,想吃点什么地道的,问我就行。”夏安远低低“嗯”了声:“谢谢你,赵先生。”“不用这么客气,叫我赵钦就行。”赵钦踩下刹车,停在红绿灯前,“也不用这么紧张,纪总一般没什么奇怪的癖好,对人都挺好的,放轻松。”他转了转脑袋,长时间的驾驶让脖子僵硬,这么一动,连续发出几声关节处的脆响:“他工作忙,喜欢安静一点的,干净一点的,做到这两点不费事,您也别腼腆,该要什么东西就要,纪总一向大方。”“一般”“都”“一向”。夏安远这段时间神经累得太迟钝,但还是我的八年,哪能有这么值钱?夏安远看了半天,没能忍住,伸手摸了摸它。人的记忆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生命中会发生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许多年过后,你能记住的不过万分之一。即使这万分之一,你也可能无法在刹那间记起来全貌,只能通过一个点,一个细节,一句话,一份礼物,一张照片,将前情后事逐渐连贯。任南曾说,人必须要活得有仪式感,礼物不重要,隐藏在礼物背后,不同于常日的记忆才重要,他劝夏安远,“远哥,你看,你前面很多年都没有过过生日,如果现在我要让你讲讲,那些年生日当天你是怎么过来的,吃了什么东西?穿了什么衣服?遇到了什么人?心情怎么样?你大概率一件也讲不出来,所以你今天一定得收下这条项链,或许很多年以后,你已经全然忘记我了,但看到这条项链,你就会想起今天,想起你在哪里遇到了一个叫什么名字的人,想起当天你穿的衣服,想起你吃的饭菜,想起其实你的每一天,都值得你这样想起。”夏安远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人是无数记忆残肢变态成球的怪物,每扯断一只手臂,涌出的都是奔流的回忆。就像他现在,指尖一触到这座沙发的皮面,感受到跨越十个春秋依然记忆犹新的触感,眼前就浮现出第一次来这里的自己。这真的是一种很难让人忘却的手感,明明是皮面,摸起来,却像一团丝绸包裹的云,像嫩滑的婴儿肌肤,像温柔的,一触即分的吻。十年前的那个自己,在心里就是这么描述的。他记起来,那是个暴雨天,他怕作业被雨淋湿,留在教室做完作业了才离开,从高中部到大门口,跨越了两栋教学楼和一个操场,他淋得狼狈,校服外套黏在身上,跟他的烂球鞋一样湿重。走了好久,才听到身后有人叫他,怪雨声太大,他听不清。回头,隔着顺头发垂下来的雨帘,他看到有人打着一把黑色的伞,往他的方向走。“纪驰?”夏安远视线很模糊,“你现在才回家吗?”纪驰站定,那把黑伞倾斜到夏安远的头顶:“有点事。”他们在同一把伞下,以相同的速度往外走,夏安远小心地让身上的湿衣服不碰到他:“谢谢,我到校门口就好。““回家?还是兼职?”纪驰问他。班上的人都知道自己放学后还要兼职的,他低声说话,只差一线,声音就要被淹没到雨里:“今天回家。”“高峰期过了,公交车要等很久。”纪驰看了他一眼,“你再穿着这一身站在雨里,估计还没到家就会生病。”夏安远有些惊异,纪驰这个大少爷竟然会知道公交车的运行规律,他盯着雨伞边缘流动的水线:“没关系,我身体挺好的。”纪驰没接话,两人沉默着走到了校门口,将要分开时,纪驰却搂上他的肩,很有力度地将他往公交车站的另外一边带。“纪驰……”“去我家。”纪驰笑了笑,“我一个人住,就在前面不远。”仍是很长的大阳台,落地窗做了一整面,装修虽然一点都没变,但那时候这里跟现在很不一样。他站的这个地方,应该摆满了画。颜料,画架,参照物,临摹品,东西很多,但很整齐。夏安远将他的鞋塞到鞋架底下看不见的地方,洗完澡,换了套纪驰的校服出来,喝了杯纪驰冲好的感冒药,在那堆画里一点一点参观。原有的拘束和不自在,也被这个惊艳的小世界吸引了去注意力。纪驰像觉得他这个举动挺有意思,就这么一点点陪着他看,夏安远难得问一两句,他也耐心地替他解答。那是第一次,夏安走进了属于纪驰世界的一角。他逐渐放松下来,纪驰招呼他坐到沙发来,他便坐下了,手搭到沙发边上,就那么随意地一搭他获得了一种自己认知以外的触感。那触感让他绷紧了身子,让他心慌意乱,让他一瞬间要哭出来,让他忍不住想要深陷,却找尽理由落荒而逃。让他打回原形。学校没教过,书里面没写过,电视剧没演过,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啊,原来,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舒服的沙发。他好喜欢这个沙发。长这么大,即使是刚到京城时碰到席家那一场名流盛宴,夏安远也从没有像那刻一样自卑过。他强撑着笑,触电般收回手,生怕自己不小心将它某处弄脏。他心里忐忑地猜测着这套沙发的价格,几千?几万?羊皮?牛皮?他存多久的钱能买这样的沙发?猜着猜着又觉得可笑,自己就连猜测,也没胆子再往上加价格。他微微前倾,将身体的承重点从屁股转移到脚掌,看着眼前带着温和笑意的纪驰,深刻又清晰地认知到,他们之间,隔了一道万千丈的鸿沟天堑。心中涌上无端的恐慌和害怕。他无法再继续呆在这个空间,态度强硬地要回家,纪驰留不住,怕他不会叫保安开门禁,便一路把他送到出租车上。车一开,夏安远眼里的水珠即刻掉下来,那么大滴,连串的,滚烫的,像心里的酸涩化了形,那么浓稠,被人一拧,就汩汩从泪腺涌出。夏安远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垂下眼睛,又摸了摸沙发,门锁在这时发出好听的一声“嘀”,紧接着门打开又合上。他转头,变成熟的纪驰一身挺廓西装,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他们重逢后的每一次相见,总是这样。对视,在被对视折叠起来的幽暗空间里沉默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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