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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旧人（第2页）

“他不是秦王。他来天山，自称是你爷爷的门生，从乱军里逃出来。他说李氏皇族无能，海内战火叠起，希望我能帮他重定天下，也很识趣，知道天山不涉世事，只求了我两件事，一是让我在适当的时候帮他造一些异象充作天意，帮他登上皇位。”

“第二件呢？”

顾谙想起流失已久又莫名出现的定安鼎，但没想到杳娘的回答全然与这无关——

“换脸。”

顾谙一愣：“什么？”

“他带来一张画像，让我帮他换脸。”杳娘说。

换脸？

江湖上最卓越的易容术足以把一个人换成另一个人，分毫不差，以“秦王”的背后势力找这样的人并非难事，为什么要求上天山？

杳娘知道顾谙在想什么，指节叩着花纹繁复的刀鞘，轻声道：“不是易容，是‘换脸’——彻底换一张皮，以后这就是他真正的脸，没有一丝破绽，也再恢复不了原来的样子。”

顾谙睁大眼睛——那么就不是单纯地假冒秦王，他还要完全毁去原来的身份！

头皮发麻中，烈火焚烧的爆裂声重回耳畔，恶鬼从火海深处走出，炎风也吹不散被触碰时彻骨的寒意，模糊絮语从黄泉千尺深处传来，回荡在渐渐消失的神识中，宛如百鬼缠身吟唱——

“我们还会再见的。”

顾谙不能自制地打了个寒颤，声音因急切而带着两分厉色：“他原先的脸是什么样？”

杳娘看着顾谙着急时眉眼间愈加熟悉的影子：“我不知道。”

顾谙一怔。

“他来见我的时候，面容全毁，照他的说法是在战火里烧伤的。我当时只是看在他带出故人遗物的份上应他所求，其他事并不想深究。但多半是北方人，他来时已是深冬，天山覆雪千里，如果不是在北边生活过，他找到我之前就该死在山里了。”

北方——北地三境里，燕西是韩骥的地盘，东北是董氏老巢，只剩下一团混乱的中北。

又或者，是边境外的北魏。

艰难得来的线索像迷雾中指向天光的线，指引着久困其中的囚徒跌撞着跑向前方，穿破云雾的那一刻刺目的明光骤亮，然而一瞬后视线重明，四周仍是一片虚无的空白，断掉的棉线扬向天空，另一头不知被风卷向何处。

远处的兵马人声被风声刮得失真，但能听出越来越近，顾谙抱着韩骥看向杳娘。

“你带出来那小崽子倒是机灵，身手也过得去。”杳娘哼了一声，蹲下在韩骥颈侧脉搏按了一下，又撕开他已经破烂不堪的左手袖子看了看手臂上的伤——兽齿锋利的倒钩将他小臂活生生撕下一片血肉来，两处血洞贯穿，大小伤口不计其数，身上更不必看了。

顾谙抽了一口冷气，克制过的声线仍有些微微颤抖：“前辈，他右手有旧伤，不能再没有左手。”

“废不了。”杳娘喀拉一声拧好韩骥脱臼的肘骨。韩骥一抖，被顾谙紧紧勒回怀里，杳娘扫顾谙一眼，“按紧了，别让他乱动碰到胳膊。”

说完从腰间扯下一个小瓶，抽刀划开自己手掌，将瓶中白色药粉倒上去两手揉搓，很快就变成一片猩红的软泥。杳娘单膝跪地压着韩骥的手腕，糊满药泥的手直接按上他左臂伤处。

韩骥昏迷中被剧痛刺激，反射性地挣动起来。

常年被边沙和刀剑锤炼的肌肉坚硬结实如铁，动如山崩，哪是顾谙按得住的，眼看顾谙搂不住人，韩骥要侧倒下去，杳娘眼明手快，一刀把狠狠砸在韩骥太阳穴上。

瞬间，韩骥就安静了。

“……”

顾谙呼出口气，觉得自己额角都隐隐发疼，搂着韩骥重新靠回自己肩上：“多谢前辈。”

杳娘眼皮也不抬地抹药：“跟你爷爷一样废物。”

血泥糊了韩骥满臂，杳娘在裙子上随便擦了下手，拉起韩骥右臂顺着骨头捏下来，表情反没刚才那么无所谓：“他右手是陈年老伤，少说也十年往上，骨头完全折断过，能养成现在这样够不容易。荀愈治的吧，糟老头尽了全力了，我也治不了更好。韩骥那会儿才多大，他作的什么死？”

作死的韩骥靠在顾谙怀里，因剧烈搏击而升高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进顾谙胸口，热流温和又强势地包裹着心脏，随着跳动蒸腾，融入血液一起被压向四肢百骸。

像许多年前的雪夜，前狼后虎、四面绝境的荒山里，顾谙在重病中如坠冰窟时，胸前也一直贴着一片温热坚实的背，无数次神识残存的微弱一线即将断裂坠入深渊，都有人在悬崖上紧紧地拽住他。

“是为了救我。”

顾谙低头抱着韩骥，像个行将冻毙的人拥着世界上的最后一点温度，分毫不敢松手，又怕用重了力，那一点热也要散尽。

“他倒真是，难得情深。”杳娘快速处理了下韩骥身上的伤口，末了站起来看着顾谙怆然一笑，“你们顾家人，都这么好命，是死是活都有人心甘情愿地奔命。”

夜风拂起杳娘散落的长发，她没如何在意已到近处的兵马声，一伸手，虞跳上来，顺着她的手臂几步上了肩，舔了舔爪子，蹭了蹭杳娘的侧脸，发出一声轻柔似安慰的叫声。

空灵古老的歌谣回旋在鲜血的上空，带着无人知晓的往事和隐秘的心迹，乘着风飘摇悠荡着上升，纵身扑向浩瀚缥缈的深邃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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