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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第1页)

“不用客气。”廖永南从后视镜里看他,“你朋友情况好点了吗?”“医生说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希望他早日康复。你呢,你的手怎么样?”“小问题。”夏安远没理刘金贵向他投来的询问眼神,“这种伤,我们都习惯了。”车在路口缓缓停下,等待绿灯的间隙,廖永南从副驾驶下放着的收纳盒里拿出两瓶矿泉水,往后递给他们:“平时最好还是多注意一点。”说完他貌似随口提了句:“纪总今天没有和你一起吗?他回京城了?”夏安远接过水,看着廖永南的侧脸,手指在瓶盖上摩挲,他淡淡一笑,近乎答非所问:“是么?我也不大清楚。纪总他是个好人,在我困难的时候借给过我钱,我现在还没还上呢。那天……他刚好在现场,救了我们,还送我们到医院……说起来,我们到时候还应该请他吃顿饭,好好谢谢他。”“是这样啊。”绿灯亮了,廖永南回过头,手把上方向盘,从声音,听得出来他轻松了许多,“别看纪总整天像个冰块霸总似的,其实他人特别好,怎么说呢……对人很善良,对朋友很细心……”廖永南嘴角浮起一个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被夏安远在后视镜里看到,“哎,说不太上来,有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是那么大一个公司的老总。”是啊,夏安远想,这个世界上,看来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纪驰有多好。廖永南提起纪驰时,整个人像变了一个模样,不难看出,他多少存了一点试探的心思,而夏安远给了一个令他高兴的回答。不过从始至终,他对夏安远都是很客气的,车停到住院部楼下,他还主动给了夏安远一张自己的名片。刘金贵显然对夏安远如何结识老总和医生的经过很感兴趣,一路上都欲言又止地在他身侧转圈,但认识这么久了,他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夏安远此刻心情并不十分美妙。成年人可以没有眼力劲,但得分时间,分场合,刘金贵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自然明白,这种时候上赶着去问问题,说不定就怎么冒犯别人了呢,太莽撞。好消息是,侯军醒了,比预计的时间还早上许多天。夏安远他俩刚到,正好碰上他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一直照顾他的护士挺高兴的,见到夏安远,眼睛都在笑:“正准备通知你们呢,年轻小伙子恢复起来就是快!不过也别大意,你们看看是找个看护呢,还是家属陪床呢?”“陪床吧。”夏安远跟刘金贵商量,“刘哥,咱再找几个工友轮着来,一人一天。”“行,反正这几天也没上工,得把这小子肉给养回来啊,你瞅瞅,真瘦成了猴样。”“暂时还只能吃流食。”护士强调。刘金贵点头:“好好好,瘦肉粥能吃吧?”夏安远看向躺在病床上的侯军,护士正小心地将胃管给他拆除。真是瘦了一大圈了,人也没什么精神,他们进来到现在,侯军一句话也没说过。“侯军,侯军,现在感觉怎么样?”刘金贵坐到他床边去,手脚无措地绕过几个打石膏的地方,为他盖上被子。“疼。”太久没说话,侯军声音都是嘶哑的,有气无力。刘金贵紧张地坐开:“哪儿疼了?我把你碰到的?”侯军虚弱地笑了笑:“浑身疼。”他将视线放在自己被吊起来的手跟腿,石膏的白色晃眼,“我是不是残废了?”刘金贵没吭声,逃避似的,往夏安远的方向看了一眼。“没事。”夏安远屏息片刻,扯出一个笑,“把复健做好,不会有大问题的。”房间骤然安静下来,只听到隔壁床病人发出轻微的鼾声。侯军沉默了半晌,闭了闭眼:“哦。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去工地上打工了。”他竟然就这样接受了自己可能会残疾的事实,平静得吓人。夏安远胸口一闷,有些难以忍受地开口:“别怕……我们都在。”“我不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侯军轻松一笑,“我大伯来了吗?是不是找领导要钱去了?”刘金贵是个好哄的,两三句就被侯军转移了话题:“他他妈的钻钱眼里去了!侯军,听我的,这回他说什么你也别给他拿一分钱了!”侯军疲惫地眨眨眼:“我知道,刘叔。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刘金贵像平时那样跟他插科打诨好半天,侯军笑得力气都没了,刘金贵突然冒出一句他想问很久的话:“侯军,到底是怎么出的事?你怎么会去那里,脚踩空了吗?安全带呢?”侯军愣了愣,下意识地看了眼夏安远,又赶紧将视线收回来,他费力地别过头,轻声道:“我也忘了,那个架子的联结扣没拧好吧……”“你小子,怎么能忘了呢,那待会儿警察到了问你情况,你也说忘了?这关系到你赔偿金的问题……”夏安远没再呆在屋里,轻手轻脚关了房门,摸着兜里的红塔山,出了医院。当时侯军说,他是看到安全网的破边上停了只蝴蝶,觉得像自己,才鬼使神差地想去抓,架子工整天爬上爬下,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踩到的地方偏偏就有问题。夏安远相信,侯军并不是一个会扯这种生硬理由来骗自己的人,尤其是在那种关系到性命的危急关头。在他看来,侯军年轻、赤忱,又有一些知识分子的桀骜,这些特质像是多重背书,让夏安远做不出他是为了让自己产生愧疚才这样说的揣测。他知道,侯军这样的人有时候会突兀地产生一些荒诞的,不合时宜的浪漫,这是年轻小孩子都有过的阶段,而这一次,侯军的浪漫,以自己为出发点,得到了一个惨痛的结局。手机“叮”一声,是医院催缴费的24小时最后通牒。夏安远合上屏幕,久久矗立在树荫下,指尖夹住的火星不知觉地燃到了尽头。炙烧的感觉。他望着天,想自己读过的“伯仁之死”,想夏丽亟待治疗的病情,胸口是空荡的,眼前白晃晃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妈妈,对不起夏安远翻遍上下左右,几个兜里加起来还剩两百三十七块五。他从医院后门出去,左拐,跟着身为市井小民的直觉,往前走了三条街,由偏僻巷口进入老旧居民区,成功找到了一个热闹的农贸市场。水果零嘴这些东西,要想在医院附近买到很容易,像这种综合大医院周围,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店面。水果店把水果种类搭配好,装进一个漂亮的礼品篮,探望病人总是需要在手里提一点花团锦簇的东西,以此寄托自己的关切,而身价随着这份关切水涨船高的它们,从门面到病房,摆放的位置总在最显眼的地方。夏安远只在许多年前问过一次价格,没来得及接收店主轻蔑的眼神,便转身离开。那个时候他身上能用的钱不比现在多,走遍整条街,找到一家可以散称的水果店,买了十块钱的苹果回去,却被医生数落了一顿,让他不要给刚做完手术的夏丽喂这些生冷的东西。最后那几个苹果便成了他连续几天的晚餐,过去了许多年,他依然记得味道,脆的,但不甜,咬起来一大股生涩。如今他穿梭在医院周边的便宜市场里很游刃有余,讨价还价也让卖家拿他没办法。他挑了些易存放、好消化的水果,又拐进副食批发店,买了一件牛奶和散装的零食他总见到侯军吃这些东西,嚼起来嘎吱嘎吱响。回到病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夏安远兜里剩下五十一。病房空间狭窄,五六个人就占满了地,夏安远一眼看到了摆在床头的鲜花和果篮,他从往里走,见到坐在病床边的刘金贵和徐福。“安远,买水果去啦?嗬,这么多呢。”徐福招呼他,“不用你破费,咱们工地上肯定是要送果篮的。”或许是过于草木皆兵,夏安远注意到徐福看自己的眼神,欲言又止的,和平常不大一样,他把东西放进储物柜,闻言笑笑:“不一样嘛福哥,多少是个心意。”徐福转头看了眼床上半睡半醒的侯军,放低声音:“你跟侯军感情是真好,要不是你飞奔上去拖延了一会儿时间,他这条命可难保了。”夏安远微不可见地皱了眉头,徐福这是怎么回事,当着侯军的面说这些。“福哥,”他掏出烟来找给徐福一支,“要不,我们去外面聊聊?”徐福点头,起身时拍了拍刘金贵的肩,把烟别到耳朵上,跟着夏安远出了病房,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阳台。夏安远站定,稳住呼吸:“您有事要跟我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徐福望着窗外的夜色,住院部楼下公园里,燃着几盏零星的冷灯。“安远,我带了十多年的工地,几乎没怎么出过这样的事情。”徐福似乎边说在边考虑,语速很慢,“我年纪也不小了,有一家老小要养,所以平时呢,最注重的就是安全,侯军出事,我很惋惜,还没满二十岁的小伙子,我儿子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是一跟家里人吵架就去网吧上通宵的浑小子。”“前段时间呢,工地被人举报了,所以那两天才不得己停了工,接受上面的检查。”徐福顿了顿,给了夏安远一个你心知肚明就行了的眼神,“这件事我没跟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说过。工地不是我一个人的,上面还有领导,领导上面还有大领导,那会儿上头给的通知是,未成年不收,零工不收,无证无照不收。”他又顿了下,夏安远看着他,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你是被我侄子的同学介绍来的,家庭情况我大概也都了解,给你妈挣救命钱呢,所以当时我替你担着的。可这没过了几天,就出了这档子事,现在上头的老板听说有点变动,又说是要比着这三点要求,一个一个严查。”徐福叹了口气,把烟叼进嘴里:“对不住啊老弟,我这里担不住了。”叹息的尾音落到夏安远耳朵里,像钻进肺里的旱烟。夏安远知道自己应该为了老烟枪的颜面将咳嗽忍下去,但旱烟劲头太大,太冲,他忍不住别过脸,压缩在肺里的空气狠狠吐出去。转头善解人意地笑着:“福哥,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才对。”徐福看了他半晌,犹豫道:“你要是不一定非要日结,我老家那边还有关系,可以给你安排个活,你也知道,这一年都过了一大半了,找活不容易,更何况是日结。”夏安远摇摇头,眼神放在窗外,那里有隐没在黑暗的树梢,他像看着虚无:“福哥,真的很谢谢你,我再想想办法吧……我妈……等不起了。”“嗒”一声,徐福点燃烟,劣质的香烟味道很大,没来得及抽两口就被路过的护士瞪着给掐了,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夏安远的背:“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听刘金贵说你们轮流陪床?今晚是谁?搭我车一起回吧。”“我吧。”夏安远靠在窗台上,“也呆不了几天了,多陪陪那小兔崽子。”“好嘞。”徐福招招手,走远了,“哎人活着真累啊”夏安远把兜里剩下的半包烟抽完了,才回病房,带着一身夏夜的凉意。走廊上灯关了小半,在安全通道的绿色荧光灯下,显出一种诡异的宁静。侯军病房里另一张床的病人和陪护家属都睡着了,夏安远轻手轻脚地将陪护床打开,放到侯军的床边上,准备和衣躺上去,侯军突然睁开了眼:“远哥。”“吵醒你了?”侯军声音很轻:“我没睡。”夏安远笑了笑,从床下面掏出尿壶:“想上厕所啊?”侯军移开目光,“哼”了声。当着夏安远的面,侯军艰难地努力了半天才结束战斗。夏安远洗了手,替他将胸口的被子掖好:“你得好好休息,睡吧,太晚了。”“徐福跟你说什么了?”侯军小声问他。“没什么,一点小事。”听他这样说,侯军反而有些不安,他紧紧盯着夏安远:“不会是为了我的事情,要你怎么样吧?”夏安远乐了:“你以为拍电视剧呢,还能把我怎么样啊?我又没得罪人家。”侯军看了他半天,突然说道:“远哥,关于生日礼物那件事……”“别别别,”夏安远忙不迭打断他,“您可多少天都没洗澡了,怎么,还想再补一个,趁你病要我命啊?”“我不是这个意思,远哥。”侯军轻轻笑了笑,“……我之前那些胡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有时候就是这样,头脑一发热,总说些不该说的话,是不是把你吓到了?”“可把我给吓坏了。”夏安远躺到陪护床上去,手臂支在脑袋下面,他望着天花板,“也把你牛逼坏了吧,年轻人就是会赶潮流啊。”侯军“嘿嘿”笑了两声,笑里找不见往日的精气神,半晌,他问:“远哥,那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吧?”“您这躺床上动都动不了了,还整天琢磨这事儿呢。”夏安远感觉眼底有一种酸胀,像用眼太多导致的疲惫,他闭上眼,声音愈低,“睡了,放心吧,不跟你闹绝交。”还是个小孩。夏安远这么想着,先头堵在心里的话也没有拿出来。侥幸捡回来一条命的侯军,对他自己的现状,和未来,是迟钝的,尚且没有一个完全清晰的概念。他或许只是知道,自己可能要残疾了,但对于在他的家庭条件下,这份残疾会给他的工作、婚姻、人生带来什么,他看不到具象的东西。又或许他比自己还要勇敢,能用坦然的心态,接受这份变故。生活的苦难,光凭想象是咂摸不出滋味的,夏安远希望他,可以在亲身历经的时候,仍旧保持这份对人生的钝感,别学了自己,像一块廉价玻璃,看着剔透坚硬,但这样不堪一击。第二天一早,跟刘金贵换了班,夏安远给自己留出回工地宿舍收拾东西的时间,先去了夏丽的那个医院。护工见到他来,把他拉到一边,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意思是涨工钱。跟夏安远一起合请她的那个病人快出院了,要是夏安远还想继续请她,至少得给她涨一半的工资。夏安远没给准信,只说让她再等几天,一定给她答复。那护工露出了个笑,说不上对这个回答满意不满意,只是看了看周围,悄悄摸摸地附在夏安远耳边:“娃啊,你是不是惹上什么事了?”夏安远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疑惑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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