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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去过不去!”雨声中还有机器声在响,说话都得靠吼的,“太危险了!雨没停,余震都震两回了!什么车都进不去!”雨夜中被冲垮的山黑得嶙峋,夏安远看了眼前面,眼尖地看到了一条临时辟出来的小路和旁边停着的摩托车:“摩托车可以进去!”他往前走了两步,抓住交警拦他的手,“同志,我家人就在龙王沟镇,一晚上了都没联系上!你让我进去找找吧!”“那是人家志愿者搜救队的车,”交警往那头看了眼,摆摆手,“这里随时有可能再塌方!往里,泥石流把路都冲垮了,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进去也没用,余震都震两回了,雨又没停,你要进去,生命安全谁来保证?赶紧回吧回吧!”“是啊,夏先生,”小助理和张总那边的人也下车来劝他,“咱们先回乐亭县等,现在这情况,你就是去了也两眼一抹黑啊,太危险了!”夏安远又看了看那前面,半晌,下定决心似的转身:“你们先回去等消息,好好睡一觉,我虽然不懂这些,但也知道工作上的事情明天还需要你们去协调。但我必须得进去。”雨水很快把夏安远的脸浇湿,他指尖从容城出发起就没来由的哆嗦被黑夜隐没,他咳嗽了声:“你们别管我了,出任何事情,我自己负责,赶紧回去吧。”“夏先生……”“夏先生!”“这样!”夏安远对交警说,“同志,我也参加志愿搜救工作!我叫夏安远,二十七岁,曾有过一年的白云搜救队工作经验,参加过数次山林搜救和抗洪抢险,你们现在一定缺人手,特别是缺我这种有经验的搜救人员!人命关天,让我进去吧!我保证负责自己的安全,也保证可以帮得上你们的忙,绝不会给大家添乱!”喘息将水不住地往肺里汲,他忍呛忍得胸腔钝痛,往前扑了一步,抓住交警的衣袖,“同志?同志!让我进去吧,我有用!”雨终于彻底停下来了。一听不见雨声,纪驰就走出临时搭出来这个挡风的塑料棚,拿着手机四处找信号。“没用的,”张洲撑着快被压塌的棚子,将雨水顶了出去,“多半啊是信号塔出问题了,得等人来整修。”纪驰看着手机愣了会儿,把它收起来,坐回老乡家的小板凳上去,问张洲,“几点了?”张洲瞥了眼手表:“六点多了,天快亮了。”说着说着他又觉得不对,“您不是有手表呢么,看我忙着还来问我啊,被震傻了?”纪驰摸了摸他的手表,半晌才出神地答他:“忘了。”“哟哟哟,瞧您这失魂落魄的样儿,”张洲搬了个板凳到他旁边坐下,扫了眼棚子后面还睡着的老乡和下属们,放低声音,“让你失魂落魄一整夜的对象,不给我介绍一下?”纪驰不说话,抬头淡淡看了张洲一眼。这一眼给张洲看明白了,满脸不可思议:“我去!不是吧?”他又把板凳往纪驰那边挪了点,肩碰着肩,小声问:“他就是你大学时钱包里放照片那人啊?”说完他又嘟囔一句,“瞧着也不像一人儿啊。”纪驰把视线投到棚子外面去,清晨拂晓,云销雨霁,山的轮廓渐渐被微光勾勒出来,他们所在的这半山腰的风景也缓缓清晰起来。“你担心什么嘛,”张洲是s省本地人,平时放松下来说话的时候还带一点本地口音,“人家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睡得舒舒服服,咱们可是死里逃生一整夜都没个消停,你不担心担心你自己,担心人家做什么。”“你看看咱们,前头塌方堵路,后头又被泥石流追着跑,能被这老乡救一把那真算得上走了狗屎运,要不然呐咱们命全都得搭这。”张洲想想都觉得好笑,“你说咱们也都是高等教育出身,怎么这种时候就想不起来要往两边山腰上跑,那时候到底想什么呢,个个都傻不愣登的。”纪驰从小桌子上摸来老乡的烟点上,是包云烟,劲儿大,十足提神:“是你傻,不是我。”“行行行,是我傻,我傻行了吧,”张洲也抽了支烟出来咬在嘴里,“你看看咱们,来这山里走一遭,管他什么身份、开什么好车、”他抖抖自己和纪驰沾满泥浆的高级西装,“穿什么衣服、抽什么好烟,全他娘的泡汤,全他娘的打回原形,浑身加起来还不如个老乡一个遮风挡雨的烂棚子值钱。”“哎这又是地震又是暴雨的,我得记上一辈子,”张洲话风一转,正经起来,“可纪总,咱们毕竟只来这么一次,他们是要在这生活一辈子的啊,你要不信,等老乡们醒了,您可以问问,他们年年几乎都得有这么一回,乡镇上修的路,年年修,年年垮,路都修不好,还怎么发展,果子种得再甜,还怎么运得出去。”“也不是我卖惨,情况呢就是这么个情况,都穷害怕了,有什么机会不得抓点紧呐,所以说一听投资的大金主到了,人家赶也赶出来一桌子好菜。哪知道就遇上这事儿。”张洲“啪”一声点燃烟,吸了口,叹道,“我这小门小户的有心无力,这不是才顺道请您来看看嘛。在商言商,如果不是‘值得’两个字,我也不会费这么大劲,总之不会叫您失望的,您多考虑考虑?”天边的颜色变了,渐渐染上了青蓝色,纪驰站起身来,在这半山腰农户的小院子里环视四周,辨认出来山的面貌,树的姿态,他久久不说话,指尖的烟雾被轻风吹散,混在雨后清新潮湿的空气里。“徐老四”山那头有人在喊,“徐老四在不在屋头噢!搞快走搞快走,喊去一组村委会院坝里头集合,怕余震再把石头震下来咯!”雨棚里有人打着哈欠出来:“我这地势这么平得嘛!安全得很!”“安全个屁!”那人又喊,“搞快点!丽芬他们屋头都遭冲垮了!前头死了好多人哦!刘幺娃腿杆也遭绊断了,趁这会儿雨停了两哈转移!”纪驰他们也有人受伤,老乡家没有医疗用品,大家一听死了很多人,心全都提起来了,自然是赶紧转移到他们所说的村委会院子里更稳妥。一行人到了地方,才发现这院子比老乡家那个还平还大,背后也没枕着山,确实是安全许多,只是里面早就挤满了人,看大家狼狈的样子,估计都是昨晚连夜转移到这里来的,徐老四住的地方离这最远,几乎隔了一座山,所以没能及时赶到。纪驰他们被分到一个小帐篷里,里面竟然还准备了泡面和热水。张洲一见,两眼都在发光,他给纪驰泡好一桶递他面前,“嘶多少年没吃过这玩意儿了,闻着香惨了!”纪驰道了声谢,却没什么胃口,留给张洲自己吃,转身坐到帐篷边上去,给伤员腾出休息的空间。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前面,几位穿着搜救队队服的人提着医药箱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他突然想起来忘记叮嘱张洲他们等回到容城别跟夏安远提这件事,正要回头,院门口传来一阵喧闹,他抬头望过去。“王哥,来搭把手。”那人喘着粗气,听声音就疲累得很,“这大伯腿被石头砸了,得慢着点,那边山头我都走完了,就剩他一个。”纪驰突然站了起来。“大伯您再忍一下,”那人蹲下来,将背上的人转移到救援队的担架上,偏头在手臂上擦了汗,把那张看不出来本来颜色的脸糊得更脏,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有些没站稳,像是对担架上的人露出一个笑,安慰道,“就好了,就好了。”说完这话,他视线习惯性地在这院子里梭巡了一圈,像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忽然转回某个地方,定住了。纪驰也这么看着他。看他竟然穿一身短袖短裤,看他衣裳身体都裹了浑身的泥污,看他腿上跟泥水斑驳的深红色痕迹,看他乌七八糟的泥脸,在见到自己的这一刻似笑似哭,好像终于卸下了重负。那张好看的脸脏得已经不成样子,他浑身湿透了,布料黏巴巴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像从泥潭里滚过一样,狼狈、可怜,只有上身的蓝色志愿者马甲还勉强能够辨出一点模样。纪驰心跳突然重重“咚”一声,像万籁俱寂时乍然响起震天的鼓擂,那些滞后的迟钝的冰冻的隔了夜的感受,在见到人的这刻,忽然汹涌地腾起来,成型了,上劲了。他心脏被这力道攥紧,像发出濒死的尖叫,穿透耳膜,化成剑,疾速狠厉地刺向他,刺向他隐晦的担心想念,刺向他在山间雨后清晨里虚弱羸顿的灵魂。他张张嘴,想喊那人的名字,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想问他知不知道灾区究竟有多危险,那人却更先一步动作,拨开人流,风一样奔过来,狠狠抱住了他。尖叫停息了,狂潮停息了,疼痛停息了。风也停息了。世界仿佛寂静无声。像冰,怀里的人湿得没有温度。纪驰完全没防备,被扑得往后踉跄一步,摇晃着站稳,下意识想要回抱住他,手却突然间顿在半空中。他感受到了,那人脑袋埋进自己颈弯内,有一种无声隐忍的颤动。他感受到了,那人攀住自己时,力度要命,勒得自己骨头都要寸寸断掉。他感受到了,亘隔整整八个春秋,那人终于主动贴近的怀抱,充斥水和泥的腥气,也胸膛震着胸膛,呼吸拧着呼吸,依然教人好一番心悸。纪驰简直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境,甚至疑心自己早已在昨晚的意外中身故,才得以拥有如此真切的梦寐。时间在此刻仿佛无限延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边有个熟悉的声音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纪驰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呼吸。他缓慢抬起手,在那人背上轻抚,像安慰受惊的小孩,又往上,轻柔地摩挲那人头发脏乱的后脑勺。“好了,小远。”“我没事,没事了。”“害怕啊。”“小远”两个字有魔力。像清零键,重置键,循环键,“哒”一声,就将夏安远从彻夜的寒冷黑暗中拖拽出来,磁带飞速倒回时发出卡顿的噪音,是他贫瘠人生中仅有的配乐。夏安远这时候才记起来他们彼此身份间,拴着一把铁锁,名为“不可僭越”。再抬头,他收拾好了情绪,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将纪驰上上下下打量仔细,没看到哪里有外伤,才终于把悬了一整夜的心落了下来。“纪总,您……”不知道是因为情绪变化太骤然,还是在风雨里摸爬滚打一整夜的后劲终于上来了,夏安远声音一出来就变了调,他吸吸鼻子,没再往下说。也没敢往周围看。别说他身上的志愿者马甲和纪驰这群人即使一身泥也依旧跟这帮老乡格格不入的打扮气质,光说他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把人家这么死抱住,俩大男人跟演琼瑶似的,想也知道有多打眼。“我没事。”纪驰重复道,倒没打量他,似乎刚才远远的那一眼就能看出他哪里不对劲。他把西装脱下来,给夏安远披上,半晌,问他,“腿受伤了?”西装外面虽然脏了,但内衬被纪驰体温烘得又暖又干燥,夏安远穿好它后禁不住打了个颤,仿佛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一身的寒意。“腿?”夏安远顺着纪驰的目光往下看,才见到自己左边小腿已经凝固变暗的血迹,他伸手想摸,被纪驰及时捉住,愣了愣才解释,“可能被树枝刮到了。”纪驰没松开捉他手腕的手,看他的眼睛,从左到右,跟着把他往帐篷里拉。夏安远不明所以,终于在挪动脚步时左右看了圈,心里一跳,那些人果然盯着他俩在看。他想从纪驰手里把手抽出来,纪驰察觉到,手却往下,直接牵住他,牵得更紧。他转头看他:“腿不要了?”“没多大事儿,我都没感觉。”夏安远冲纪驰笑笑,侧过身子挡住两人的手,低声说,“纪总……这样不大好,要不先松开吧?”帐篷里大都是纪驰和张洲的员工,此刻并不像在外的老乡们藏不住好奇,都很上道地各自做自己手头的事情,因此里面要更安静一些。片刻后,夏安远听到纪驰发出一声很长的呼气,恰好一阵风吹过来,帐篷忽楞楞地响了,纪驰松开手,拖过来一把椅子,示意他坐。桌上用水药品都很齐全,纪驰把他需要的东西拿过来,在夏安远面前蹲下,托住他的脚腕,轻缓地将腿抬起来,在泥泞住的一团中找到那道伤口。不,是两道。纪驰拧开水,往上浇之前,抬眸看了夏安远一眼,他语气让人再听不出情绪:“忍着点。”夏安远盯着纪驰头顶的发旋,混乱的一夜过去,纪驰平日总一丝不苟理好的发型不可避免地乱掉了,多半也淋过雨,定型胶被冲掉,低头时额发垂下来,遮住他右侧英挺的眉峰。手脸是清理干净了的,因为空气湿漉漉的原因,皮肤也显得湿,像沾上一些苍白的颜色,这让纪驰看起来有些许罕见的单薄。察觉到纪驰夹着棉球在伤口附近试探性地碰了两下,夏安远回神,想接过来自己清理:“纪总,我自己来吧。”纪驰顿住动作,抬眼的时候的一瞬间也像在凝视:“疼?”夏安远摇头:“没什么感觉。”纪驰“嗯”了声,给他将泥全擦干净,又拿出生理盐水和碘酒:“会疼。”夏安远盯着那两道不过十多公分长的伤:“纪总,皮外伤而已,没那么娇气。”纪驰又用生理盐水冲洗那两道伤,沾了碘酒小心地往上涂,往外微翻的皮肉还是鲜红色的,看着触目惊心。他注意到夏安远腿上肌肉的抖动,沉声:“你是不娇气。”他用纱布给夏安远包扎好,将剩下的部分往药箱里一扔,站起来,继续说:“伤口娇气。”夏安远仔细看了,惊讶于纪驰竟然对消毒包扎这一套流程这样熟悉,他抬头,撞进纪驰看他的深沉眸色中,很淡地笑了下:“比医院里头包得还漂亮,纪总,这世界上还有你不会的东西么?”“哎兄弟,你这话算是问对了。”在一旁瞅了半天的张洲终于逮到了插话的机会,“这世界上还真没有纪总不会的东西,就说这急救处理的手艺吧,当初就只是大学我们一学医的校友请纪总帮忙参加了场演习,人家纪总就把这些玩意儿记到了现在,要么怎么说人家能当太子爷,我们就只能搞点小打小闹呢,”他“嘿嘿”笑了两声,“昨晚上几个受伤的兄弟,都多亏了纪总处理得及时,不然啊就算下着雨,夏天还是容易感染,那就不好了。”学医的校友。夏安远愣了愣,敏锐地捕捉到这几个字。他们没有掩饰彼此关系的意思,点很容易就连成线。原来面前这位张总,跟纪驰和廖永南都是同一所大学的么?很快他反应过来,问:“昨晚您和纪总……”“夏安远?人呢?!”“哎!”夏安远抱歉地对张洲笑笑,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冲外面叫他的人挥手,“这儿呢!”“过来过来,事儿还没完呢。”“好嘞!”夏安远转身,对纪驰指指外面,“纪总,我去了?”他注意到纪驰往下看的视线,玩笑道,“没事儿,您再晚看见的话,这伤都得愈合了,真没事儿。”“夏安远!还没来呢?”“来了来了!”夏安远急匆匆地朝那头过去,走路倒确实没什么影响。张洲看着他背影,用肩膀撞了纪驰一下:“我了个去,纪总,看他这样子,不会是忙活了一晚上吧?那会儿以为人家五星级酒店睡得巴巴适适呢,合着搁山里面钻了一夜。这怎么就突然成志愿者在这神兵天降了,你也不问两句??”纪驰也同样往外看着夏安远的去向,好半晌,回答他:“看得出、猜得到的事情,没必要问,问了,也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回答。”张洲瞥了他一眼,继续看外面,也是好半晌才说话:“我能猜出来,他是因为联系不上你,太担心了?连夜赶来的吧?可根据咱们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前头进镇子的路塌方堵住了,他一不是警察二不是医生,怎么进来的?这龙王沟虽说只是个小镇子,下头的村子大大小小也有那么多,山头连着山头的,他得怎么找,才能找到咱们在的这个地儿?而且一整夜都是雨,还有余震,这山上哪儿不危险啊,他就这么肉体凡胎一人,得找你,还得帮别人,这一晚上怎么熬过来的?想想都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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